国产操作系统那些事:屈辱、抗争与追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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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1年12月28日,北京市政府干了一件大事:在办公系统采购中,采购国产软件红旗Linux,把微软踢出局。 2002年1月15日15:47分,一架波音767落在了北京首都机场,一位大佬走下舷梯,一头钻进了微软中国区的轿车。 不想做,就不要做了 2001年的微软,用四个字就能总结:牛气冲天。 在2001财年,微软公司营收达到253亿美元,面对18亿美元的罚款,其市场垄断地位并未受到动摇。业界普遍认为,微软要想倒台,唯一的可能就是自我毁灭。 在中国市场,微软同样展现出强劲的势头,在上海签订了价值7000多万元的订单。然而,当北京市政府为提升信息化水平而准备采购办公软件时,微软中国区总裁高群耀的态度却是:坚决不降价。 微软提出的方案极为强硬:Windows XP系统不打折,尽管存在漏洞但可以修补,且购买系统时必须捆绑Office软件,否则价格将上涨。这一方案让北京官员极为不满,科技部领导与微软协调未果,最终只能无奈地告诉采购人员自行决定。 北京市科委副主任俞慈声的名字虽然很静好,出手却一点不慈不软——既然不想好好做生意,那就干脆不要做了。 俞慈声则采取了坚定立场,如果微软不愿意合作,就放弃订单。微软拒绝了这一要求,结果在12月28日,北京市政府宣布采购方案,国产红旗Linux系统中标,微软未能获得任何订单。 微软中国区对此结果感到意外,急忙撰写了一份长达3.5万字的报告,攻击北京市政府的选择,提出60个问题质疑招标的合规性,并指责Linux开源许可是病毒。《京华时报》将此称为微软的“六十大板”,但北京市政府选择不予理会。 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,微软中国区坚持不认输,直到1月中旬,微软中国区终于向总部求援。1月15日,微软高层克瑞格·蒙迪抵达北京,试图解决这一危机。 红旗漫卷西风 在“北京采购案”爆发前的七八年里,微软的操作系统横扫全球,也包括中国。 1995年,有一份软件市场分析报告,在历数了微软产品优势和国内软件公司的困境后,这份报告,引发金山软件总经理(后来的小米创始人)雷军的感慨发出了一句悲鸣:微软都做了,我们做什么? 这份报告突显了微软从MS-DOS到Windows 3.0,再到广受欢迎的Windows 95和Internet Explorer、Microsoft Office等产品的技术实力和商业生态,几乎覆盖了国内软件行业的方方面面。 在自主研发能力不足的背景下,中国软件业很快找到了围绕Windows生态开发应用软件的出路,尽管这看似是一种“别人吃肉我们喝汤”的策略。媒体也推动了这种观点,认为应该利用国际大公司的力量来发展壮大自己。这导致了金山盘古办公套件、汉王手写技术、江民杀毒软件等一系列产品的诞生,但这种依赖微软的策略本质上是拾遗补缺。 在雷军大呼“我们做什么”之后的三年里,国内IT界输得不仅口服,更是心服。《电脑报》的一位读者谙熟中国革命史,怒斥IT业从“左倾机会主义”跨到了“右倾投降主义”。 然而,微软的垄断地位并非没有挑战。1998年,法国《费加罗报》的报道揭露了美国利用Windows操作系统窃取欧洲经济情报的行为,引发了国内对微软系统后门的担忧。1999年南联盟战争中美国的信息战进一步放大了这种安全担忧。国家科技部部长徐冠华强调了中国在自主知识产权上的薄弱,提出了“缺芯少魂”的问题。 在这样的背景下,中国IT业开始寻找突破口,Linux系统成为了关键。这个1991年诞生于芬兰的开源操作系统,以其开放源码和无版权的特点,为中国提供了绕开微软“X86+Windows”阵营的可能性。Linux的引入归功于宫敏,他将Linux带回中国,并引起了政府和科技界的极大兴趣。在国家物资部、国家信息中心的领导和中科院院士倪光南等人的支持下,国内Linux系统企业如Xteam、蓝点、中软与红旗等开始崭露头角,构成了中国Linux的四大天王。 在北京,Xteam做出了国内首套中文Linux,在深圳,蓝点汇聚了一批国内最早的极客,几个20多岁的小伙子把公司地址选在了赛格科技园,又选了企鹅当作自己的公司标志。在它的楼上,则是另一家用企鹅当标志的公司:腾讯。 1999年的国庆,蓝点做出了自己的Linux1.0,借着2000年的互联网热潮,公司成立半年就登陆美国股市,开盘当天股价飙涨,市值超过了4亿美元,而此时公司员工还不到15个人。《三联生活周刊》专门写了篇报道,标题就叫“小鬼当家”,以至于当年还很青涩的小马哥羡慕不已,暗下决心要超越蓝点。 “四大天王”虽然各具风头,但真正站在民族操作系统高岗上的,还是那杆“红旗”。 相比蓝点,红旗Linux显然更加根正苗红。在“缺芯少魂”的召唤下,体制内的科学家走到台前扛起了重任。中科院计算所的胡伟武负责中科龙芯,软件所副所长孙玉芳则成了红旗的“带头大哥”。 三年研发苦功,“红旗”Linux终于赶在1999年发布。半年后,中科院软件所和上海联创以6:4的出资方式,共同成立了中科红旗。 尽管和微软Office的兼容性很差,有时甚至打不开历史文档。但从红旗团队到媒体,都还是很高兴:中国人终于有了自己的操作系统。红旗这个名字,读起来就寄托了民族期望——像遍插山河的革命红旗一样,遍布中国人的电脑。 在红色年代就读于北京大学数力系的孙玉芳,更是引用了一句毛主席诗词:红旗漫卷西风。 谁料兵败如山倒 在那个“红旗漫卷西风”的时代,国产操作系统似乎迎来了转机。红旗Linux的董事长孙玉芳曾向国务院办公厅提交报告,强调使用微软操作系统的安全隐患和财政负担。他算了一笔账:如果2003年中国900万台PC全部采用Linux,将节省近200亿美元。这一策略促使联想、戴尔、惠普等公司在电脑中预装红旗系统。 中国政府为履行入世承诺,开始严查盗版软件,为Linux提供了新机遇。北京副市长甚至提出将在公务员培训中加入国产Linux操作系统技能培训。红旗Linux和其他Linux系统使用量不断攀升,但人们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:国产Linux的用户体验如何? 倪光南指出,操作系统的成功在于其生态系统。Linux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缺少配套软件,难以建立生态。用户很快发现,基于Linux的办公软件与微软文档格式不兼容,导致无法打开历史文件和接收文件。 北京市科委在俞慈声的领导下启动了“启航工程”,试图破解微软文档格式,但效果有限。梁宁后来反思,他们搞定了政策,却没搞定用户体验。 在口号和用户抱怨之间,微软重新进入中国市场。微软中国区总裁高群耀被替换为唐骏,他更懂得与中国打交道。微软改变策略,与政府和企业建立合作,投资国内软件企业。2002年,微软CEO史蒂夫·鲍尔默访华,带走了与国家计委的合作协议。 两年后,北京市政府再次启动信息化采购,微软拿下所有操作系统订单。科技部高新技术司司长李武强批评采购方案,最终采购方案被调整。在全国范围内,许多地方政府为确保微软中标,甚至按微软产品参数制定招标要求。 2005年,中科红旗董事长孙玉芳逝世,公司陷入资方和管理问题。2006年,PC企业向微软采购了价值17亿美元的订单。国产Linux应用生态依然荒芜,连QQ直到2008年才有Linux版本。许多装有Linux的电脑用户体验极差,政府和企业用户无法开展业务。 2007年,微软向国际标准化组织提交了Office标准,而国产软件的UOF仅是中国国家标准。倪光南努力争取反对票,但微软以51票胜出。在国内,Linux支持者声音渐弱,用户纷纷卸载Linux,安装盗版Windows。 订单稀少、生态荒芜、用户普遍抛弃,蓝点和Xteam退出市场,红旗依靠政府补贴生存。2013年,中科红旗宣布解散,国产操作系统的旗帜在时代尘埃中落下。
银河侧畔麒麟出 2006年,微软一边在下沉市场攻城略地,一边掏出一纸诉状,将Windows盗版商番茄花园告上了法庭。 这让人想起了1998年7月20日,股神巴菲特和比尔·盖茨的对谈,当被问及微软的中国策略时,盖茨的回答是: “中国人不会为软件付钱,不过总有一天他们会的。既然他们想要去偷,我们想让他们偷我们的。他们会因此上瘾,这样接下来的十年我们就会找出某种办法让他们付账。” 当年还在金山的雷军同志,对微软有个评价:“世界上没有白吃的代价,人家撒网,让你来钻。” 事实不幸被雷军言中,十年时间里,微软始终不忘拽一拽绳子,到2008年,这张网收紧了。 2008年8月15日,苏州警方对番茄花园创始人洪磊进行了抓捕,罪名是侵犯知识产权。另两大盗版商雨林木风、深度技术因此转型。 这一年的10月20日,许多中国网民都收到了微软的通知——如果使用盗版Office,电脑不仅每小时黑屏一次,还会有永久弹窗提示所用为盗版。 这场“黑屏事件”,在政府和民间都激起了轩然大波。 在前不久的洪磊案中,80%的用户投出了对洪磊的支持票,这一次的骂声自然可以想见。一周内,中国计算机学会公开声明“倡导使用正版,但反对微软黑屏”;法律界则普遍认为,微软对盗版自行讨伐于法无据。而微软“到底是怎么做到让用户黑屏”的话题,又引发了对微软系统后门缺陷的猜测。央视则适时地打出了一句口号: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 2008年的“黑屏事件”,最终以中国政府出面劝停为结果。但年近古稀的倪光南一句:“中国被微软劫持了”,既给全民留下了“坚船利炮立于国门外”的耻辱感,也呼唤起了业界对于软件自主可控,保障信息安全的热情。 十年匆匆而过,孙玉芳作古多时,俞慈声、李武强都已经退休,倪光南更是83岁的老人。但到了2022年,已经沉寂多年的中国操作系统产业,却突然因为一条新闻,而再度热了起来。 2022年4月16日,神舟十三号载人飞船返回舱在预定区域成功着陆,在过去的6个月里,翟志刚等三名航天员,成为我国在轨任务时间最长的航天员乘组。保障他们成功的操作系统,名叫银河麒麟V10。 这正是20年前“863计划”悄悄埋在国防科技大学的那粒种子。 在接到任务4年后,中国国产操作系统银河麒麟OS研发成功,这个系统的应用层参考了Linux,底层参考了Mach微内核,服务层依照的是FreeBSD系统,界面则仿照了Windows的设计。 2009年,国务院主导的“核高基”重大专项启动,银河麒麟系统项目在获得国家工信部支持,得以再次启动迭代。 这一次,麒麟团队选择了回归,只基于Linux内核做开发,理由也很简单:“作为全世界社区共同维护的系统代码,越是阳光的地方越没有病毒。” 到2016年,银河麒麟的产品取得了重大突破:从过去长达一分钟的启动时间,到与搭载IntelCPU的微软系统相差无几。 与世纪之交的茫然摸索不同,产业界对国产替代的共识更加统一,政策方的支持也更加坚定,而随着软件业生态的成熟,越来越多国产办公、财务、工业软件,都加入了支持银河麒麟的行列。那个“众人拾柴火焰高”的局面,开始出现了。 在这一次的冲击中,一只有力的手伸了出来,把银河麒麟牢牢按在了牌桌旁,那就是政府和它背后的国有体系。在政务、军队和大型国企中,银河麒麟的替代开始了,航天科工集团更是直接购买了近万套银河麒麟系统。 2019年底,由央企中国电子信息产业集团出面牵头,麒麟成为了其麾下品牌,公司发布的银河麒麟V10操作系统,外形上类似于Win7风格简洁易用,支持飞腾、龙芯、申威、兆芯、海光、鲲鹏等国产CPU及x86平台,在综合性能等方面比同类产品最高快四倍。 在拿到了国资委“2020年度央企十大国之重器”的称号后,银河麒麟在第二年开始席卷市场,遍布于党政、国防、金融、交通、电信、能源、航空航天、教育、医疗等国计民生关键领域。 在2020年,银河麒麟V10的软硬件兼容适配总量是3万个,到2024年11月,这个数字超过596万个。但在这项数字上,Windows超过千万。 中国操作系统这么多年下来,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总结起来,无非一句话:既要看得见的手支持,也要看不见的手合力。 参考资料: [1]《微软高层斡旋无功而返》京华时报 皮钧 侯磊 [2]《北京软件采购风波:政府的无奈与微软的事实标准》商务周刊 王晓玲 [3]《一段关于国产芯片和操作系统的往事》梁宁 [4]《中国软件业立起一面红旗》城市技术监督蒋峥 [5]《中文Linux先驱陨落:另一只深圳企鹅》锐派游戏网 [6]《小鬼当家》三联生活周刊 [7]《中关村群英谱:宫敏》中关村科技园区网站 董胜 [8]《袁萌爆料:核高基背后的故事》原创IT 米晓彬 [9]《中国计算机先驱革命的十个故事》科工力量 陈辰 该文章在 2024/11/28 17:37:20 编辑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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